范文正公仲淹,字希文,少有经国致君之志,学必师古。闻唐异善琴,与书曰:盖闻圣人之作琴也,鼓天下之和而和天下,其为道大矣乎!暴秦之后,礼乐失叙于吁?嗟乎!琴散已久,后之传者妙指美声,巧以相尚,丧其大,矜其细,人以艺观焉。皇宋文明之运,宜建大雅,东宫故谕德崔公其人也,得琴之道,志于斯,乐与斯,垂五十年。清静平和,性与琴会。著《琴笺》,而自然之义在矣。尝游于门下,一日请曰:“琴何为是?”公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某拜而退,思而释之曰:“清厉而弗静,其失也躁;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不躁不佞,其中和之道欤?”
一日又请曰:“今日能琴,谁可与先生和者?”曰:“唐处士可矣!”某拜而退,美(原版本为“缺”字,此“美”字据范仲淹《与唐处士书》补)而歌曰:“有人焉,有人焉!且将师其一二。”属远仕乎千里,未获所存,今复选于上京,崔公既没,琴不在于君子乎?君将怀其意授之一二,使得操尧舜之音,游羲皇之域,其赐也,岂不大哉?
又先生之琴传,传而无穷上圣之风存,存乎盛时其旨也,岂不远哉?诚不敢助南熏之诗以为天下富寿,庶几宣三乐之情以美生平而可乎?公之好琴如此,盖君子之于琴也,发于中以形于声,听其声以复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务多趣巧以悦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弹虽少而其得趣盖深矣。道直才周,为本朝全德大老。云族孙世京颇好琴,其操行亦完洁,任至秘书丞。
【译文】
范文正公仲淹,字希文,少时有治国辅君之志,学习必师从古代贤人。听说唐异善于弹琴,给他写信说:听说圣人制作琴,是为了弹奏天地之间的和声而使天下和谐,这种行为是何等高尚啊?暴秦之后,礼乐各失其序?唉,琴艺散失已久,后来传习琴艺的人妙指弹奏琴声,推崇精巧,丧失大节,注重小节,人们只把它当作“艺”来对待。如今大宋文明繁荣,适宜建立雅乐,所以太子告知崔遵度,修得习琴之道,立志于此,乐在其中,将近五十年。清静平和,性格与琴相通。曾著有《琴笺》,有道法自然之义。我曾经游学于崔公门下,有一天请教他说:“琴有何用?”崔公说:“琴声激切高昂而能使人平静,和润却能远播。”我拜别退下,思考之后明白:“琴声激切高昂而不能使人平静,失之浮躁;和润却不能远播,失之谄媚。不浮躁不谄媚,这难道不是中和之道吗?”
一日我又请教说:“当今能弹琴的人中,可有谁能和先生相媲美?”回答说:“唐异处士可以!”我拜别而退,以歌声赞美他说:“有高人啊,有高人啊!不妨让我稍稍学学吧。”可惜我远赴千里为官,不能有所收获,如今再回京城,而崔公已然逝世,难道琴道之中果真缺少君子吗?先生如果能将其本义传授一二,使人得以弹奏尧舜之音,遍游伏羲领地,这样的恩赐岂不大极了?
█〔明〕仇英 兰亭雅集图(局部)
先生传承琴艺,传习无穷尽,而上古先圣之风得以留存盛世,其意义不是要深远得多吗?我不敢助长《南风》一类歌颂富庶的歌词,或许可以宣扬“君子三乐”之情而使人生有意义。范公如此喜爱弹琴,在于君子对琴是发于内心而通过声音表达出来,听其琴声得以窥其心性,如此这般,不必像一般琴工一定要投机取巧,取悦别人。范公弹的曲子虽少,但他得琴趣颇深。范公为人正直,才艺过人,实在是本朝德艺双馨的贤人。听说他的族孙范世京也很爱弹琴,其操守言行亦高洁完美,官至秘书丞。
【延伸阅读】
朱长文与范仲淹家族成员有密切来往,如范仲淹次子元祜丞相范纯仁、范仲淹的侄子北宋侍御史范师道,以及范师道的儿子范世京等人。范世京与其兄范世亮皆为进士。嘉祐八年(1063年),其父范师道去世,范世京回乡扶丧,不梳洗不穿鞋袜,昼夜哀号不绝,路人无不悲痛。守丧三年后转任秀州海盐知县,名震浙右。后来,范世京调任为湖北广惠仓管勾,因与变法的王安石意见不合辞退此职位,回归海盐县。后因病辞官,退休前被封秘书丞,回乡后与乐圃先生朱长文私交甚笃,藏其文集若干卷。
不仅如此,朱长文跟当时在苏州很有影响力的文人,如林氏家族的林希、林旦也交往密切,文坛名宿如苏轼、米芾更是朱长文好友。
█〔北宋〕范仲淹 边事帖
【名家杂论】
范仲淹重视音乐的教化作用,推崇儒家的“正始音”。在《听真上人琴歌》中,他提出要像圣人那样“治四海先治琴”;在与朋友《和杨畋孤琴咏》的诗词中言及对古琴的喜爱:“爱此千年器,如见古人面。欲弹换朱丝,明月当秋汉。我愿宫商弦,相应声无间。自然召南风,莫起孤琴叹。”
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说的是范仲淹素爱弹琴,但平时只喜欢弹《履霜》一首曲子,当时的人称他范履霜。
范仲淹在《听真上人琴歌》中谈及听到一首好的琴曲时,心中欢喜之情:“感公遗我正始音,何以报之千黄金。”范仲淹以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名垂千古,实乃至忠至孝之人。
█〔明〕张路 听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