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史》-嵇康
嵇康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有冠伦之才，韬世之量。尊生以存道，居正以待时，而卒不见容于衰世，古今所悼愍者也。博总技艺，特妙丝竹。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勌。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尝著《琴赋》，于琴德备矣。其辞曰：惟椅桐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而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
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隐深。崔嵬岑嵓。玄岭巉岩，岞崿岖崯，丹崖险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觝隈，郁怒彪休。汹涌腾薄，奋沫扬涛。瀄汩澎湃，蟺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乎洋洋，萦抱山丘。
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奥宇之所宝殖，珍怪琅玕，瑶瑾翕赩，丛集累积，奂衍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植其西。涓子宅其阳，玉醴漏其前。玄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
█〔南朝〕竹林七贤画像砖
模印砖画由两百多块古墓砖组成，分为两幅，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四人占一幅，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四人占一幅。人物之间以银杏、松槐、垂柳相隔。八人均席地而坐，但各呈现出一种最能体现个性的姿态，士族知识分子自由清高的理想人格在这块画像砖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顾兹桐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班、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烁，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憀亮，何其伟也！
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暐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渭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霍濩纷葩。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兢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
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缨徽流芳。于是器冷弦调，心闲手敏。触批如志，惟意所拟。初涉《渌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尧》，终咏《微子》。宽明弘润，优游躇跱。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逑。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
于是曲引向阑，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纷涩譶以流漫。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盘桓毓养，从容秘玩。闼尔奋逸，风骇云乱，牢落凌厉，布濩半散，丰融披离，斐韡涣烂。英声发越，采采粲粲。或间声错糅，状若诡赴。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若将乖，后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时劫掎以慷慨，或怨沮而踌躇。忽飘飘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或参谭繁促，复叠攒仄，纵横骆驿，奔遁相逼，拊嗟累赞，间不容息。瑰艳奇伟，殚不可识。
若乃闲舒都雅，洪纤有宜，清和条昶，案衍陆离。穆温柔以怡怿，婉顺叙而委蛇；或乘险投会，邀隙趣危，嘤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慊縿离俪。微风余音，靡靡猗猗。或搂批栎捋，缥缭潎冽。轻行浮弹，明婳暌惠；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既丰赡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
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嘉鱼龙之逸豫，乐百卉之荣滋。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进《南荆》，发《西秦》，绍《陵阳》，度《巴人》，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料殊功而比操，岂笙龠之能伦？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
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放逸者，不能与之无吝；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若论其体势，详其风声，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于时也，金石寝声，匏竹屏气，王豹辍讴，狄牙丧味。天吴踊跃于重渊，王乔披云而下坠。舞鸑鷟于庭阶，游女飘焉而来萃。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之众类。嘉斯器之懿茂，咏兹文以自慰。永服御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
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明〕唐寅 琴士图（局部）
尝为中散大夫时，时晋将篡魏。叔夜不乐仕进，钟会以康负德望，劝司马诛之。康临刑，顾日景，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常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或云康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久，忽有客诣之，自云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亦不言姓字。此说已怪，不足据也。知叔夜之意者，惟唐之李勉乎？
【译文】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才华绝世，气量宏大。尊重生命以存天道，行为正派以待时机，却不被容于衰落的世道，是古今所追悼悲悯之人。嵇康精通各种技艺，尤擅丝竹。嵇康认为，虽然事物有衰有盛，但对音乐的爱好却始终不变；美味虽有吃腻的时候，但音乐却从不让人疲倦。音乐可以导引精神，宣泄感情表达心志。处于穷困孤独之中而不感到烦闷的，莫过于音乐。嵇康曾著有《琴赋》，所有琴德皆有体现。《琴赋》说：适合做琴的椅桐所生长的地方，总是在崇山峻岭上。它植根厚土，高举的树梢与北斗星齐高。它蕴含天地精纯之气，吸纳日月和煦之光。它枝繁叶茂风姿独绰，飞花飘落远播苍天。黄昏时，它吸收落日余晖，清晨它迎着云崖晒干枝杈。历经千载历练等待采伐，寂然矗立而永葆安康。
█〔明〕陈洪绶 高梧琴趣图
山川形态走势盘旋迂回，曲折幽深。群山崔嵬，山岭高峻，玄岭险岩，高达天际，红崖崎岖，青石耸立。至于重峦叠嶂，高耸入云。远眺崇高雄壮，巍然秀丽。水汽升腾如播云行雾，山泉叮咚似神仙吐珠。于是泉水颠簸奔突，争相奔流。行至山弯拍击岩石，如勃然怒吼。汹涌磅礴，高举水沫，涛声远扬。激流澎湃，盘旋纠结。放纵汇入长河大川，流贯中原大地。静静回旋，徐徐流淌，无声无息，渐行渐远。水面平静宽广，萦山绕岭。
详细观察椅桐生长之地所蕴藏的宝藏，珍玩异石，美玉生辉，聚集累积，满布椅桐之侧。东边是盛开的春兰，西边有种植的沙棠，琴师涓子在其南面建造住宅，甘甜的泉水在门前喷涌。祥云为其遮阴，鸾鸟在山巅汇集飞翔，清露润泽它的肌肤，和畅的南风徜徉其间。椅桐枝干静静高耸上扬，茂密的枝叶幽静清闲。那些往来其左右的人，正是因为这自然的神采妍丽，流连忘返，驻足于此啊。
因此那些厌世隐居的高士，如荣启期和绮里季之辈，就相约登上凌空的飞桥，穿越幽深的沟壑，攀缘着玉树琼枝，登上陡峭的山崖，游玩于椅桐树下。环顾游荡极目远望，个个像在凌空飞翔。侧视莽莽昆仑，俯瞰迷蒙海畔。指点遥远的苍梧山，下临逶迤曲折的江流。感悟世俗的劳烦累赘，敬慕许由隐遁箕山的光芒。赞叹山岳的广大宽敞，心情喜悦，留连忘归。游目远览心旷神怡，领略黄帝时代流传下来的乐曲。羡慕居于騩山的老童，钦仰泰荣的高雅歌声。环顾椅桐感慨横生，借以寄托心志。于是砍削旁枝，量材而用。至人谋划思虑，方才制成雅琴。由离子掌握画线的尺度，匠石挥斧下料，夔和师襄传授制琴方法，鲁班和倕施展神通。透雕合缝做工精致，调音的琴柱间距疏密均匀。再加上精美的刻绘雕琢，琴身布满华丽的纹饰，镶嵌象牙和犀牛角，再涂上翠绿的颜色装饰。用园客所缫丝做琴弦，用钟山美玉制作琴徽，琴体便有了龙凤气象，包藏古人神采：伯牙挥手抚琴，钟子期会意听声，他们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是何等和谐美好！再请伶伦协调音律，田连调整琴弦，进献君子，琴声嘹亮动听，何等壮美！
█〔清〕黄慎 鼓琴图
等到他们开始调弦试音时，便会角声、羽声齐发，宫声、徵声相互验证，单音、和音交替，上下徵位呼应。声音响亮而变化无穷，美妙的音乐将起，肯定会因和畅的旋律令人沉醉。接着便演奏中正的雅乐，奏《白雪》，弹《清角》，乐音如水滴般纷纷洒洒，飞散四面八方；如春潮般泛滥，繁复浑厚；如流星般璀璨，远飘天际；如高山般连绵不断，紧密相接。琴音腾跃相击，光彩焕然。状若高山，巍峨沉厚，又像流水，浩浩荡荡。时而声音蕴积，心情沉郁；时而迂回婆娑，曲折跌宕；时而高昂激越，犹如波涛荡漾。琴师神情端庄，节拍变化，应对自如。乐声小心翼翼，从容不迫。那琴声宽广舒展，美好的乐声远扬四方。乐曲自始至终鲜明美好，余音在大自然里回荡不绝。
高楼长廊，广厦闲居，冬夜清冷，明月如水，身穿彩鲜新衣，佩戴芳泽香囊。于是琴弦浸润了凉意，琴师心境悠闲而指法娴熟，心手相应，以声抒志，随心所欲。起初演奏《渌水》，随后是《清徵》，最流畅的是《唐尧》，最后演奏《微子》。辽阔明朗，宏大丰润，悠游从容，婉转徘徊。于是抚琴而歌，和乐安详的新乐响起，歌辞道：“凌空腾飞的先贤栖息在仙山瀛洲，盛情邀请御风而行的列子为佳伴，以露水为饮，以朝霞为带，舞姿翩翩在太空遨游。万物生死荣辱超然自得，尘世去留安于天命任其自然。激越的清唱声与琴声紧密相和，依琴瑟而咏歌多么缠绵。”
█〔元〕赵孟 松荫会琴图
画中高士抚琴动操，知音端坐聆听，悠然神会。侍童侧立，神态专注。远山坡势平缓，水天一色，渐入烟霭。
乐曲将近，众音也将止之时，突然调弦转调，又奏出奇妙的曲弄。琴师和颜悦色，捋袖露腕，纤纤手指飞快地往还，众声融汇。有时徘徊不止，迂回旋绕，长久不散，盘桓不前，有时酝酿情感，悠闲自如。忽而声音迅疾，好似风云飞渡，忽而稀疏零落，欲聚还散；忽而琴音饱满，四方播扬，灿烂辉煌。琴声清脆，声音激越，文彩斑斓，华美无比。有时掺杂变音，和正声分道扬镳，双美并进，仿佛二马并驰、双鸟比翼。初听像相互背离，最终殊途同归。有的琴声曲折如志士节气，宁死不屈而刚正不阿；有的琴声凌而不乱，有的琴声背离而不同行，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哀怨踌躇。忽而飘逸清迈，忽而连绵不绝，忽而四处飘散；有的琴声如步履匆匆紧紧相随，重叠而来荟萃聚集。有的纵横驰骋，络绎不绝，四散奔逃。令人拍手赞叹的琴声，应接不暇，片刻不得喘息，那些瑰丽美艳奇妙宏伟的琴声，不可尽识。
再说琴声的舒展闲雅，大小异同。清朗平和韵律通畅，高低不一参差不齐。愉悦于和睦温柔，曲折和顺谐调于一体。有的凌空直下如赴盛会，有的如穿越间隙而赴危地。有的像失去伴侣的鹍鸡鸣叫，有的像孤鸿展翅在重叠的悬崖。有的像纹理繁多的飞禽尾巴，有的像初生的羽毛娇嫩柔软。有的像微风余音，柔弱萦绕。琴师们抹、挑、擘、托，多种弹奏指法并用，模拟各种风声的琴音逼真缭绕。有的琴师漫不经心的弹奏，光明而美丽的神采令人欣赏赞誉。有些琴声如同快步行走而不匆忙，流连盘桓而不滞留。有些翩翩而来的琴声缥缈远逝，微弱的琴声迅即消失。远处静听，像鸾凤在云中和鸣嬉戏，近处体察，像百花盛开笑迎春风。琴师们既有多姿的风采展示，又有善始善终的美德。那美好而宏大的琴声多么美妙啊！变幻无穷，无法描述。
如果到了阳春三月，人们盛装华服，呼朋引伴，嬉戏悠游。经过兰圃，登上高山，背靠茂密树林，在华盖般绿荫下，面对清清溪流，题赋新诗。领略鱼龙遨游的安乐，饱览百花齐放的兴盛。整理舜帝传下来的古曲，慨叹悠远敬慕的幽思。若是在华堂里的宴会上，亲朋近友，鲜花与佳肴共芬芳，美酒清醇。琴师进献一曲楚乐《南荆》，再献秦乐《西秦》古曲，弹一曲高雅的《陵阳》，再奏一曲通俗的《巴人》，乐声此起彼伏，众人雅俗共赏，听得如痴如醉。这些功用不同的曲子比拼演奏，岂是笙龠那些乐器能与之比美的呢？倘若将这些琴曲排列顺序，则是《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交替演奏，乐声自然，流畅清楚，可除烦躁。此后便是民谣俗曲，当属汉末蔡邕的《蔡氏五弄》，其次还有《王昭》《楚妃》《千里》《别鹤》，以及一时权宜之作，杂进俗曲，也有值得欣赏的琴曲。
█〔明〕杜堇 梅下横琴图
此画描绘文人雅士在梅下抚琴的情景。老梅虬曲如苍龙盘空，枝上梅花绽开，一位文士梅下抚琴，琴音清越，两位童子也悠然神会，凝神谛听。这便是“琴赏”，赏花抚琴，高雅之极。
若非心胸旷达之人，不能与琴相伴行游；若非深沉宁静的人，不能与琴安闲居止；若非开阔放达之人，不能与琴知足常乐；若非琴艺精湛之人，不能解析琴德理趣。至于谈论琴制，深究琴的教化功能，可知：琴体和谐则琴音悠扬，琴弦紧则琴声清脆悦耳，琴弦有间隔故能奏出低音，琴弦长故能奏出泛音。琴性纯洁、恬静端庄，包含着平和的最高道德意向，确实可以感化激荡心志，抒发幽情！心怀悲戚的人听了，无不凄惨忧伤，饱含哀戚伤感，无法自控；心怀康乐的人听了，就会心情愉悦，鼓掌跳跃，纵情欢乐，终日喜不自胜；心情平和的人听了，就会颐养心性，恬淡安详，不慕名利，怀念古道，抛弃世俗，轻松自得。伯夷因此廉洁，颜回因此仁义，比干因此忠诚，尾生因此诚信，惠施因此明辨是非，万石因此言辞谨慎。其余皆可触类旁通，感受虽千差万别，却都殊途同归，或富有文彩，或朴实无华，皆以“中和”之道综理万物，一切日常生活缺它不可。琴音感应人的举动和万物灵性的神奇，恢宏无比。当琴演奏时，金石等乐器就会停止声响，匏竹等也会屏气噤声，王豹停止歌唱，天吴急忙跳入深渊，王乔披戴彩云凌空下坠，凤凰在庭阶前翩翩起舞，游女飘然而至前来集会。美妙的琴音感动天地，更何况是芸芸众生呢？我赞美琴的丰盛美德，以此篇琴赋歌咏琴德聊以自慰。永远侍弄操琴而不厌倦，只因古往今来，琴最高贵！
█〔清〕顾麟士 张琴和古松
这幅画别有一番韵致，所画山中云雾缭绕，古松道曲。画中一人正在临流弹琴，后立一童子握杖。几枝古松伸出枝丫形成前景、中景、后景，相互环绕，松枝密密匝匝，张琴四周大片的空地使画面疏密有致，开阖自合天机，隐者的心情同观者的心态自然达成一种默契。
结束语：和悦安详的琴德，深不可测。琴体清纯则琴声意境高远，难以穷尽；质地优良的琴材，技艺高超的琴手，有幸今世相遇；众多乐音汇聚和谐，冠绝超群；知音者少，谁能珍重爱惜呢？能尽知雅琴之妙的，唯有修行极致而忘我之人啊！
嵇康曾做中散大夫，当时晋将谋篡魏朝。嵇康无意做官，钟会声称嵇康有负于他的德行和威望，劝司马昭杀了嵇康。嵇康临刑前，看看时间，要来古琴弹奏，说：“当初袁孝尼曾想跟我学《广陵散》，我每每吝惜，不肯传授，《广陵散》就此失传。”时年四十岁。另有一说，嵇康在洛西游玩，晚上住宿在华阳亭，拿琴来弹。深夜，忽然有客人造访，说自己是古人，和嵇康共同探讨音律，言辞清晰明辨，因此索要古琴弹奏《广陵散》，声调无与伦比。于是传授给嵇康，并让他发誓不可外传，也不说自己叫什么。这种说法很奇怪，不足为据。能理解嵇康心意的，恐怕只有唐朝的李勉吧？
【延伸阅读】
《琴赋》约两千字，开头有序，结尾有乱，序即序言，乱即结束语，是序乱兼备的赋体结构。嵇康在序中点明了抚琴的心志，在他眼里，诸多乐器之中琴最为贵，“琴德最优”，并对琴制、琴曲、典故、琴声、指法、乐理等详加论述。
《琴赋》处处体现着嵇康对儒家思想的推崇，然而政局混乱，礼教崩溃，他说自己“性好老庄”，不过是对现实的反叛，对礼崩乐坏的对抗，以及对司马政权的痛恨。清人何焯在《文选评》对《琴赋》给予高度评价：“音乐诸赋虽微妙古奥不一，而精当完密、神解入微，当以叔夜此作为冠。”
嵇康有一首《琴赞》，全文不长：“惟彼雅器，载璞灵山；体具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昔在黄农，神物以臻；穆穆重华，记以五弦。闲邪纳正，亹亹其仙，宣和养气，介乃遐年。”第一句是说琴为雅器，琴德“清和自然”契合魏晋风度。第二句讲的是古琴丰厚的表现力和圆润音色。第三句则是追溯琴的历史和形制。末句述说琴之功用。
嵇康“和”的音乐主张则集中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他认为乐哀源自心中先哀，而音乐不过是表达个人情绪的媒介而已。
【名家杂论】
嵇康是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与阮籍齐名，是魏晋风骨的典型代表。嵇康是谯国人，与魏武帝曹操同乡。
他与魏宗室通婚，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司马氏掌权后，嵇中散与当权者政见不合，便辞官归隐。与阮籍、向秀、刘伶、阮咸、山涛、王戎等，常在竹林中饮酒清谈，弄琴赋诗，世称“竹林七贤”。嵇康在《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首》中曾言“弹琴咏诗，聊以忘忧”，可见其志。
后来“竹林七贤”中的山涛，也是司马懿的亲戚，出仕做官，并推荐嵇康出任尚书吏部郎，嵇康认为这拂逆了自己的心志，写下了名垂千古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表达与司马氏政权势不两立的决心。
《世说新语·简傲》载：“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嵇康和吕安是好友，两人住处却天南地北，但每有想念，便驱车千里相见，有一次，吕安来访，嵇康不在，其兄嵇喜相迎。吕安未进门，只在门上写一“凤”字而去。嵇喜以为是在夸自己，其实“凤”字拆开即说嵇喜是“凡鸟”。
之后，吕安之兄诬安不孝，嵇康为其辩护，恰好钟会与嵇康有嫌隙，便向司马昭告状，指责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司马昭心领神会，便下令处死嵇康。嵇康在狱中悲愤交加，写下四言诗绝唱《幽愤诗》。
嵇康临行刑前，洛阳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愿，要求赦免嵇康，司马昭又惊又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嵇康从容自若，仰视日影，看时间离午时三刻尚有一会儿，便叫外甥摆把琴说：“你一向请求我教你弹奏《广陵散》，都被我拒绝。这是因为我昔日夜宿华阳亭，得异人传授此曲，曾与异人相约，誓不传人。这首名曲，表现的是聂政刺韩相的事件。我一生爱恨，皆在此曲！今天，你仔细听一听吧！”琴声响起，如金石裂帛，时而秋风萧瑟，草林皆兵；时而骤风暴雨，山崩地陷；时而猿啼鹤唳，泉声呜咽。忽然，乐音戛然而止，弦断琴碎，刀起头落，嵇康最终血溅洛阳东市。